燕京城过了一阵太平日子,顾北柠忙着监督推进女子官学的一应事宜,除了顾宅、工部和崔苓的女子私塾,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崔苓在燕京城打出了名号,因着束修低,又可用绣品、米粮等各种物件抵扣,越来越多的人家将自家姑娘送到崔苓这。
崔苓忙不过来,白玉京便将绯云、星鸾、清梨三人送了过来。
“她们三个的学识才干,少说也可做一家主母,待在我院里屈才了。”
白玉京将人送过来那日,星鸾少见地掉了眼泪。
“哭什么,都在燕京,又不是日后不得相见。”
“世子爷……”
“好了好了,明知道你家爷最见不得美人落泪,再哭,再哭就把你带回东阳侯府,锁在爷院里,伺候爷一辈子。”
星鸾被他故作凶狠的模样逗笑,含着泪弯了眼睛。
星鸾三人向白玉京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走进了女子私塾。
今日之后,她们不再是东阳侯世子的贴身女使,而是燕京城内,教书育人的女夫子。
……
只可惜燕京城的太平日子也没能过多久,拉着近百个棺椁的马车抵京后,燕京城的局势便渐渐紧张起来。
这一日夜里,顾宅东侧的小门被敲响,顾北柠悄无声息地上了六皇子府的马车。
“六殿下好久不见。”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
“殿下公务繁忙,臣自是不好叨扰……”顾北柠做出一副体面又客气的模样,自顾自地说着。
“顾北柠,”这大概是澹台衍第一次全须全尾地喊她名字,语气不善,目露警告,“到底是谁公务繁忙?”
顾北柠懂事地闭上嘴,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我的政绩便是殿下的政绩,我勤于政事不也是为了帮殿下稳固江山社稷。”
“油嘴滑舌,府上新来的厨子做的,尝尝。”
案几上摆着一碟糕点,捏成了白兔模样,顾北柠一上车就看到了,她捻了一块,一口吃掉了兔子脑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喜欢?”
“喜欢!”
澹台衍眼中漫起温润的笑意,不枉他特意从扬州找来了这位点心师傅。
……
马车停在了陵邑内,二人下了马车,澹台衍熟稔地牵住了顾北柠的手。
顾北柠下意识挣了一挣,却被更用力地回握住。
“太黑了,跟紧我。”
顾北柠看着灯笼里透出的朦胧灯光,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刚到金陵的日子,她没有再试图抽出手,安静地与澹台衍并肩前行。
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明明灭灭的火把。
火把映照下,近百口棺材黑压压地停在那。
段凰郡主站在棺材前,神情阴翳。
“明日陛下便会率百官至此,祭奠将士亡灵,亲眼看着他们入土为安。”
顾北柠上前握住了段凰冰凉的手,沉声道:“开棺。”
今日在此的都是随段凰一同回京的心腹,他们将棺材一具具移开,铺天的恶臭立马蔓延开来。
顾北柠服下避秽丸,掩好口鼻,开始逐一验尸。
气温日渐升高,长途跋涉,尸体早已腐坏,严重者甚至腐败化水,恶臭难闻。
顾北柠恍若未闻,只逐一寻刮肉剔骨,确认伤痕。
天色渐渐泛白,黑压压的棺材前,摆满了花白的骨头,远远瞧着,瘆人得很。
“如何?”
“我记得贺兰军所用箭矢与寻常所见不同?”
“没错,贺兰军用的是一种名为追魂箭的箭矢,箭头形如倒钩,两侧有倒刺,一旦中箭,难以拔出。”
段凰边说,边示意一旁的士兵取一根追魂箭给顾北柠看。
“突厥呢?”
“突厥用一种状若锥子的箭头,箭速快,杀伤力强。”
段凰说完,看着满地尸骨眉心拧成了疙瘩:“怎么,这些尸体有问题?”
“如果我说这些人并非死于突厥人手中,而是死在追魂箭之下,郡主会作何想?”
段凰变了脸色,漠北铺天盖地的黄沙在她眉眼间聚集,遮天蔽日,令人心颤。
“你可确认?”
顾北柠没有说话,只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队士兵大概以为自己是要迎战突厥,或者只是日常巡视,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对上自己人的箭矢。
当箭镞穿透血肉,鲜血喷涌,匍匐倒地的时候,他们大概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
……
最先到的,是赶来祭拜的百姓。
有燕京本地的,也有千里迢迢赶到燕京的。
有家中子弟在军中行走的,也有只是单纯感念驻边将士恩德的。
只是当他们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不由愣住了。
近百口棺材黑压压地堆在那,每口棺材上都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
段凰的亲卫穿着贺兰军的盔甲,分列两旁,正中央,是一身缟素的段凰郡主,身旁立着那把陪她征战沙场的陌刀。
如果有北地的百姓在此,就会发现眼前的景象,像极了镇北侯府满门战死,段凰一身缟素忍着泪,领兵迎敌的时候。
当昭仁帝率文武百官到场后,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诡异。
“段凰,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段凰今日,要为北地将士鸣冤。”
昭仁帝沉着脸看着眼前的景象,低沉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段凰,今日是要祭拜为国捐躯的将士,有什么话,后面再说。”
段凰抬头看向昭仁帝,猛然反应过来,他并非毫不知情。
“陛下,臣要参兵部尚书霍宥拓与卫所都指挥李泗水相勾结,杀良冒功,伪造捷报,欺瞒陛下。”
“放肆!”澹台境肝胆俱裂,他怒斥一句,恨不得即刻绞碎段凰的嘴。
段凰没有理会,只继续扬声道:“陛下,初夏牧草肥沃,最宜畜牧,突厥怎会选在这个时节大举进攻?”
昭仁帝不语,只有澹台境一味发狠:“这你要去问突厥。”
“卫所都指挥李泗水原本是东部大营的将领,因调军换防之故才负责驻扎北地,并不熟悉突厥的打法,死伤不足一百杀敌两千,这样的战绩,陛下真的信吗?”
“怎么,只有你贺兰军才能打胜仗吗?”
段凰不理会澹台境的阴阳怪气,她只死死地盯着昭仁帝,想要一个答案。
“你究竟想说什么?”
话已至此,好像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追问下去了。
无论昭仁帝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像他们一样发现端倪猜到了实情,总之,他纵容了这样荒唐的行径。
庸懦何尝不是另一种心狠手辣……
喉间堵了一口血,吐不出,咽不下,段凰红了眼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顾北柠暗自咬牙,逼退了眼底的泪意,代替段凰回禀道:“陛下,臣连夜验尸,可证明这近百名将士并非死于匈奴马下,而是……”
“你一区区女子,懂什么勘验刑名之术?”
“三殿下不信我,那便去刑部请人,大理寺、顺天府,广发告示,召集全国仵作,一同验尸,殿下你敢吗?”
澹台境不敢接话,围观的百姓不见得已经猜出背后真相,但文武百官却已然了然。
空中的气氛凝了又凝,令人喘不过气。
孟祀礼着人搬了椅子过来,昭仁帝端坐其上,开始断这桩官司。
“你接着说。”
“验状在此,所有将士皆死于贺兰军特有的追魂箭之下。”
“你的意思是贺兰军杀了这些人?”
“陛下,若是贺兰军动手,为何是卫所都指挥李泗水上报大捷?依臣之见,乃李泗水蓄意陷害,残害手足同胞、杀良冒功乃诛九族的死罪,一旦事情败露,他便可栽赃贺兰军,逃脱刑罚。”
澹台境神色愈发阴狠,像是将要殊死一搏的困兽:“贺兰军既牵涉其中,凭什么置身事外?难不成就因为你跟郡主交好,便将一切罪责推到他人身上?”
“三殿下如此羞恼做什么?难道你也参与其中?”
澹台境猛然一惊,清醒过来,他阴沉着脸色,看顾北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乌云压境,风贴着地面呼啸而过,像在低声嘲讽。
昭仁帝不语,沉默地审视着那近百口棺材,他在权衡。
如果认了段凰跟顾北柠的指控,那东部大营必然要交还驻防权,贺兰军便会继续镇守北境,凉州、幽州、并州、冀州仍然只知镇北侯不知昭仁帝。
若不认……
“罪证确凿,请父皇即刻下旨,押解李泗水回京,彻查此事。”澹台衍率先请旨,打破了昭仁帝想要息事宁人的心思。
“陛下,臣请旨亲赴北境,彻查此案。”贺停云说道。
“陛下,不可寒了北境将士保家卫国之心。”
“无论真相如何,既有疑议便该彻查。”
“陛下乃贤德之君,不可放纵宵小之徒行此残忍凶狠之举。”
“杀良冒功,何其荒谬,非诛不可平息众怒。”
越来越多的臣子跪地请命,转眼间,竟跪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