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神殿的外墙是巨石所砌。
巨石磨滑了棱角,爬上了灰青色的苔印,雨痕斑驳,彷佛是直接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与这方土地一样的气息。
超越时空的气息。
在它面前,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神殿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株杂草或者攀爬的藤蔓。
连门两侧上方插香座底下的香灰也得到及时的处理,只能看见一些灰印。
正燃着的细香烟雾袅袅。
三五个人将自己收拾整齐,满脸恭肃,点燃长香,高举于头顶,三步一叩首,九步一跪拜,直叩至神像前,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许什么样的愿想。
子慕予迈步踏进。
一般神殿或庙宇,会给人一种阴寒之感。
或厚实的外墙、屋顶所致,或人们敬畏之心所引发的错觉。
但是齐天神殿不同。
如暖阳一般。
子慕予抬头朝正首看去。
一尊比真人更为高大的木雕神像就站在那里。
不知出自哪位能工巧匠,连发丝、手部青筋微隆都雕得清清楚楚。
神像面容肃穆,双目微阖,手举一方神印,衣衫层叠,看着极为庄重。
是云熠没错。
却不是子慕予曾见到的那副模样。
神像气势威严。
子慕予向左挪挪,向右挪挪。
她发现,无论她站在神殿内的哪个角落,都感觉合起来的双目在透着眼皮审视着她,让人不敢逼视。
什么原理,竟能导致这种错觉?
子慕予仰着头,强迫自己直视上方的木头神像。
若云熠杀古元卓之心不死,那他们终有一天是敌人。
她怎么能怕敌人?
那些低头上香的人,偶尔瞥见子慕予在直面他们供奉的神明,虽有疑惑、惊诧与不解,可是他们有人曾是昨晚韩府的座上客,知道子慕予来自仙门,只想着仙神俱是这世间神奇的存在,不敢多嘴责问,各干各的事。
万神台之巅。
小院。
二层楼。
往日四季昼夜暖阳普照的二层楼,如今成了冰窖。
四壁皆蒙了寒霜。
原来放碧落床的地方多了一副冰棺。
冰棺里,林予安双眼轻闭,以往经常皱着的眉头如今像新纸一样平整,失却了喜怒哀乐。
这只是一副未腐的躯壳。
灵魂已经不知消失于何处,不再是林予安了。
云熠瘦得形销骨立,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他还是穿着一身蓝素袍。
手里拿着冰刀,在一点点将林予安所躺的冰棺斫宽,直到能放得下另外一只冰枕。
这是双人棺。
仅能容得下他与她的双人棺。
斫得差不多了,他在林予安身旁躺下。
刚刚好。
没有很宽。
他能与林予安手臂接着手臂,手稍稍一绕,就能握住林予安的手。
他闭起眼睛,像死去一般,屏住呼吸。
若是坚持半年,他的脉管里的血会变成冰渣,躯体再也容纳不了灵魂,像林予安一样死去。
云熠当然不是想自杀。
他只是试试他将来要躺的位置合不合适。
就在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景。
古老的庙宇里,香火鼎盛。
上香的人来人往。
而子慕予安静地仰着头,直直地看着他,连眼睛都没眨。
云熠当然知道,这是在哪里。
灵川县是他的灵龛之一。
在他的灵龛里,他可以以神像的视角看见很多东西。
云熠从冰棺里坐起。
情不自禁,伸出手。
灵川县。
齐天神殿。
一对夫妇捧着一大把香,正分着插在香灰堆积成小山的香炉里。
忽觉微风拂过,神殿霎时亮堂不少。
夫妇抬头。
然后立即瞪圆了眼睛。
神像动了。
神像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拂了一下子慕予的头顶。
子慕予也看见了,可是她动弹不了。
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木头手探来,轻轻地、缓缓地拍了拍她的发。
心底的警惕转成寒气正要升腾,一股暖洋洋的气息从天灵盖灌入,将寒气和警惕尽数压下。
“你既不想怕我,就不必怕我。”
这是云熠的声音!
可是在现场,这句话除了子慕予,谁都没有听见。
包括附身在子慕予身上的大一。
“神迹!神迹!齐天神显灵了!”
遇见如此怪异的事情,这对夫妇又畏又喜,奔走相告。
不一会儿,神殿外熙熙攘攘聚集了很多人。
子慕予还愣愣地站在殿内。
无人敢迈进神殿一步,黑压压在殿外跪了一地。
神殿外的大香炉上,香多得再也插不下的地步。
许多人只能亲手握着燃着的香,在神殿外磕头。
刚才目睹神迹的夫妇激动得满脸通红,添油加醋描述着刚才的场景。
“齐天神下凡来,亲自摸了那位女仙君的头顶!”男人道。
“齐天神长得怎么样?长得跟神像一样吗?”众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急问。
“刚才满殿神光,连眼睛都睁不开!依稀看着是个极美的男子!”女子说着,因为亢奋显得手舞足蹈。
云熠美男子之名,整个先神洲都知晓。
可是他们从没见过。
得神明拂顶,绝对是天大的机缘。
今日是仙君,明日便可能是神明!
他们看不着听不着齐天神,可是子慕予却是他们现在实实在在看得到、听得到的。
灵川县的人拜着拜着神殿里的神像,开始拜子慕予。
子慕予只感觉头皮发麻,想要离去,却被堵在神殿门口,她迫不得已打开神殿侧窗,跳窗而逃。
……
万神台之巅。
云熠已经从冰棺里出来,坐在桌子旁。
他看见子慕予急急逃跑的模样,「噗」地笑了。
许久没笑,嘴角牵动起来很是僵硬。
眼中的灰渐渐消弭,冒出一股活泛的色彩来。
还需要九年多。
云熠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寄托,否则很难坚持下去。
……
为了甩开追来的人,子慕予不得不使出了羽鸿步。
她像阵飓风,掠出了灵川县。
按照原本的打算,他们会在灵川县待了两天,看遍了所有地方再走。
但是现在貌似不适宜再待了。
时不时被人跪,子慕予怕自己英年早逝。
她在路边摘了一叶,施行傀儡术给丰俊朗送信,自己在三里外的地方等他们。
子慕予不知道,他们人还没到下一站清源县,灵川县的齐天神殿里请来了工匠师。
“大家如果都是这个意见的话,那我便让工匠照办啦?”韩庄道。
“县主,就这么办!”
“对,就这么办!”
韩庄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
上面的人,正是子慕予。
画像上是早标志好了大体的身体、胖瘦等数据。
其实为子慕予立像,韩庄早有此意。
救吾性命者,为吾神明。
昨晚宴请,他特地请了工匠师到场。
画像便是工匠师画就。
原本他只打算打造好了神像,放在家里供奉。
没想到发生了神迹之事。
县民皆言齐天神既拂了子慕予的头顶,他们肯定有渊源,不如一同塑造木质金身,接受供奉,也全了县主报答子慕予之意。
“麻烦师傅,就按照这个,塑造一尊新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