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4章 新旧宰相
次日,章越辞别王安石往南而去。
王安石临别时赠一手书给章越让他有机缘转交给蔡卞,上疏便是‘立德、广量、行惠’六字。
章越当即受了。
身为翁婿王安石不转交此字给蔡卞,却让章越转交,其中别有一番深意在其中。
蔡卞心思深沉,有时候自己也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蔡卞心思复杂难明,有些许阴柔之气,不过持身俭朴,胜在靠谱。
从个人操守来说,王安石所赏识的新党官员都没得说。
章越隐其踪迹,没有大张旗鼓的回乡,但一路之下难免有白龙鱼服之事。
不过章越一旦命黄好义拿着章府的帖子上前交涉后,对方听说是章宰相府上立即赔礼认错,顺便再攀些许关系,倒也是相安无事。
如此一路到了杭州地界后。
苏杭本经济冠于大宋,这些年章越逐步放开了盐禁,允许民间市盐,只是一切要要到交引所以盐钞结算。
苏杭本就海盐集散之地,兼之在苏杭大力推广丝绸,棉布之业。
这些年苏杭经济更是独步大宋。
一个地方人的秉赋与这个地区自然环境密切相互。这点是一丝不错。
越是商业发达的地方,人就越开放进取,人也知礼。当然奢靡的风气,也是随之而来,挥之不去。
现在陈瓘在杭州任通判。
在章越提议建储,黄履陈睦先后被罢后。
陈瓘,黄裳等人就向章越提出要去地方为官。章越也是欣然允之。
陈瓘主动提出去杭州,黄裳也提出去登州。章越答允了,让二人去两州出任通判。登州如今是往高丽的海贸之地,与契丹翻脸后,宋朝的商船可以不必从明州偷偷摸摸地而是通过登州大张旗鼓行驶往高丽。
章越的船只抵达武林门码头泊岸时,陈瓘已是在岸上的酒垆中等候当即迎出。
此刻码头上舳舻相接,船工先拆卸着云帆,青石筑成的埠头台阶上渐次喧闹。
无数盐包米篓对垒如垛,漆箱茶篾排成长长一列。
穿着丝绸棉服的客商手执牙板,而赤膊力夫肩扛货物,一旁朝廷税亭里的老吏呵了呵笔头,将客官报关的货物记入青册。
漫空扬花飘落卷入人衣,章越目睹这一切,但觉无尽春意,又满满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就是仅次于汴京的大宋经济中心杭州。
“老师!”陈瓘见到章越大喜,连忙扶着他下了船梯。
章越欣然地道:“这一次路过武林门,比我八九年前路经此处,更繁华了不知多少。”
陈瓘见章越也极欢喜,见到章越一脸感慨之色道:“老师!”
章越道:“我想到吾师古灵先生,正是他知杭州数年,才有了今日官商两便的景象。”
师生二人在酒垆处品酒,点了几样苏杭小菜。
“老师尝一尝这盘醋溜鱼。”陈瓘帮章越布菜。
章越看着这醋溜鱼心道,这莫非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西湖醋鱼?
章越用筷挑了些许鱼肉近前但觉一股醋香入鼻,品尝后赞道:“酸甜清香,口感软嫩。”
陈瓘笑道:“老师喜欢就好。”
陈瓘帮章越划拉一大块鱼肉,章越就着酒,一口鱼肉一盏酒地吃了起来。
旋即店家又端来一碗鱼羹,章越吃了半碗下肚。
二人聊了聊,陈瓘向章越禀告朝中消息。
朝中两件大事,一件事是皇六子已是正式册立为皇太子,皇六子正式改名为赵煦。
章越听说过感慨,官家真不愧是言而有信,比起明朝某位天子来说,简直好太多了。
另一件事,则是契丹被吕惠卿击败退兵后,遣使议和。
官家大喜,此时国本稳固,决定效仿真宗皇帝一般进而封禅泰山。
但是此举遭到苏辙,秦观,晁补之等一众官员的反对。
陈瓘这时道:“老师,陛下命你往福建路任安抚使,按道理你今日才到杭州府,已是迟了。”
听着陈瓘的提醒,章越笑了笑道:“这一次皇太子册立,百官都有封赏,王丞相,蔡持正等都加了官,甚至作为太子潜邸的讲官蔡元度,程正叔都加官了,却唯独没有给我加。”
陈瓘闻言不敢接话。
章越道:“安抚使之任又不是正官,迟了便迟了,我倒等着朝中的御史弹劾我。”
陈瓘听了默默叹了口气。
迅即陈瓘道:“老师,我听说京中蔡持正已是动手了,趁着与契丹议和息兵之机,已经派官员往西北查沈存中和王处道了。”
章越道:“时局波动之际,也无可奈何。此番我路过江宁请荆公替我上疏,但他的话在官家那还有多少分量,谁也不知。”
“倒是你与黄冕仲都是聪明人,能观一叶知秋,如今一个在杭州,一个在登州,倒是避开这场风波。”
陈瓘低下头,他与黄裳都察觉到章越罢相后,即将要到来的政治动荡,向章越请求先一步离开京师。
陈瓘道:“我只是担心子由,少游他们。陛下以再造中兴为己任,他们在这时反对陛下封禅泰山,不正给了蔡持正口实吗?必坏了子由他们。”
章越道:“莹中你是学佛的,需知这叫个人个人的缘法。”
“何况你说得子由他们未必不懂。”
陈瓘恼道:“老师,持正如此作用,你不恨他吗?”
章越看着陈瓘目光一凝道:“恨?”
“莹中,你盼着别人好,别人不一定好,但你一定好;你盼着别人坏,别人不一定坏,但你一定坏。”
“不必浪费气力,我与持正且行且看之!”
章越心道,蔡确继自己为右相,本就是官家指定的。难道官家会不知道自己与蔡确不和吗?
顿了顿章越对陈瓘道:“带我看看此地风土人情。”
……
蔡确私宅中。
何正臣,邢恕,向七等蔡确心腹党羽都在宅中。
随着蔡确升为右相,他们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何正臣道:“苏子由他们取死有道,公然反对陛下封禅泰山之事。言此举不仅劳民伤害,万一契丹来袭如何防备。陛下心底必是恨极了他们。”
“都不需我们动手收罗他们罪状,自己就将把柄送上门来了。”
邢恕道:“我看他们不会如此短视,也是搏击名声罢了。”
“是不是太急了些,毕竟陛下龙体还未痊愈,就着急封禅泰山,如此路途上有一番操劳。”
蔡确道:“秦皇,汉之武帝,光武,唐之太宗,玄宗,都曾先后封禅,如今收复了凉州,数百年后能再通西域,党项肯重新俯首称臣,辽国又愿遣使言和,陛下不仅可一尝心中夙愿!”
“从此以后陛下也可名正言顺的皇建有极了!”
皇建有极四个字,也是蔡确心底理想。
身为官家一手提拔起的大臣,他对官家心怀着满满的知遇之恩。他的志向当然是辅佐天子‘皇建其有极’。
听着皇建有极,蔡确道:“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尊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蔡确的这话正是王道的精髓所在,而天下一切也以皇帝的旨意为最高的准则。
数人都是齐齐点头。
邢恕对此有些不赞同,但几千年都是家天下的制度,也是历史的必然。没有皇权镇压,士族世家不泛滥肆掠成什么样子,哪有他们这些寒门出头之路。
可反过来说,出了头的寒门,也会成为新的士族和世家。
邢恕虽是蔡确一党,但心底也有读书人在道义上的坚持,故在此刻脑子里也是在胡思乱想。
向七道:“右揆,建公往福建路赴任,一路迟迟停停,一个多月了才到杭州,肯定是赶不上。”
邢恕心底一凛,章越就是他方才心底所想,出了头寒门已成了新的士族和世家。
你作为致仕的宰相,势必要给后来人腾位子。
蔡确道:“立即找几个敢言的御史弹劾!就说久滞路途,显有怨望。”
邢恕道:“建公方才罢相,这样会不会伤了大臣的体面。”
邢恕说完给蔡确横了一眼,向七冷笑道:“我差点忘了,和叔当年在建公幕下数年,还念着旧情呢。”
邢恕闻言涨红了脸。
蔡确道:“又不是天子退位,何谈体面不体面。”
“当初荆公罢相,章度之逐邓文约(邓绾),吕问之(吕嘉问)出朝堂时,何曾见他心慈手软过。”
“建公心底了然。”
邢恕心道,可是章越从未对外人说过王安石一句不是,也给了对方致仕的体面。
蔡确此举令邢恕想到了一句话,作法自毙。
向七道:“建公退了,自是知道有此安排。此外章子正和沈存中也当罢之!”
向七说起沈括心底满是恨意,当初沈括迫害自己之事,他可没有一日忘了。
但他对章越替自己对沈括说情之事,他也记得但他觉得凭他与章越交情,章越帮得不够。
一点没念着当年的同窗之谊。
蔡确迟疑道:“子正我会料理,只是存中要缓一缓。”
向七急道:“右揆忘了当初之事。”
蔡确知道,当年沈括任三司使时提出修改免役法,正是自己的弹劾令沈括下野。这段恩怨了不了。
不过蔡确一时不想如此扩大化,但转念一想,既是迟早要办了,索性一并办了。
蔡确对向七点点头,对方见之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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