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明脸部肌肉渐渐紧绷,轮廓变得尖利:“你在演戏?”
一股血和着水从子慕予的脸上淌下。
她伸手抹了一把,满手嫣红。
她的嘴角挑起一抹讥笑,眼中尽是怆然的嘲讽:“怕你演独角戏孤单啊。子明,从一开始就在演戏的,不是你吗?”
子明眼底几经变换,有些东西在消散,有些东西从云雾中露出庐山真面目。
曾经带着虚假慈意的眼眸此刻尽是锋锐和幽邃,少时平和清雅的脸如今透着一股铁青、阴沉与冷酷。
子慕予静静地直视着他。
八年未见,子明却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曾经迷了苏柔的翩翩公子,不知何时青丝中已夹着几缕银色,眼中蒙着一层红翳,白净的脸皮刻上沧桑,虽未见明显皱纹,依然诉说着难言的疲倦和恸色。
子明,看来你这几年也没过得有多好。
子慕予心里如此想着,却没有幸灾乐祸的快意。
从她长出尾巴时起,她的心就在绵密地痛着,一直未曾稍歇。
见子明脱去伪装,如此疏离、冷酷地看着自己,痛意便变得如此难以忍受,如剥皮碎骨,如开膛扒腑。
她到底,曾满腹心诚,倚靠在这个男人的肩膀上。
她曾经,如此真心实意,敬他为父。
当初她逃离凤凰坳,最终却去而复返,也是因为他。
这个人,曾是她与先神洲最初的联系。
她曾自以为是地想着:子明他们终有老去的一天,若是他们头顶的天突然坍塌,她该为这个曾经的大家庭把天撑住,让这天不至于砸到他们的脸上。
子明辜负了她!
这样的结局,子慕予早已预见。
她以为,她今日能很平静地与子明对峙,绝不会没骨气地感到伤心。
毕竟,她向来天性凉薄。
无论何时,她都可以只是一个人。
无论什么路,她都不惧孤身独行。
她的灵魂又不是第一次在孤寂中独舞。
可是,她控制不住,还是让两滴眼泪溢出滚落,掉在枯叶上,吧嗒两声,好响好响。
刚才,她面对国子书院学生和侍神卫的围攻,并没尽全力突围。
有些伤,其实不必受。
但她受了。
她想看看,那个带着鸟在旁观的人,到底心肠有多硬。
她想看看,心里的苦楚,能否被躯体的疼痛驱离。
她还想看看,自己悲惨到何种境地,才会真正恨上这个男人。
子慕予发现,她就是此时此刻,都没法恨他。
或许是因为在前世,她无父无母,心里始终潜伏着一条恶龙,这条恶龙就是温柔缺失、爱缺憾。
有些东西如果从来都没有,人更容易认命,未必会执着。
可是,天意弄人,就是让你拥有过,然后猝不及防地抢走,让你再无寻回的可能。
凤凰坳六年多,她是如此真切地感受过子明父意关怀。
所以刚才在湖底,她流着眼泪,满怀委屈地扑向子明,至少有七成真心。
看见子慕予落了泪,子明心窝处似被什么刺了一下,冷酷微融,叹息了一声:“什么时候知道的?”
子慕予擦了一把斑驳的脸:“从你拒绝与我相见时起就开始怀疑,就等你今天亲自与我承认。”
“刚才,你一直在等我现身。”子明道。
“没错。”微微平静的子慕予,眼中渐渐泛出冷意。
“你怎么知道是我?”子明问。
这句话没有前言后语,可是他知道子慕予能理解他在问什么。
果然,子慕予道:“原本我不能肯定今天这场戏是你主导的。可是当我看见自己凭白长出一条尾巴,心里就有数了。你有能耐让我从女孩变成男孩,让我多出一条尾巴,又有什么困难呢?”
子明突然笑了一下,似在自嘲,嗓子喑哑中显得无比沉重:“没让我失望,你还是如小时候一般聪慧。”
“不是我聪慧,是你大意了。”逐渐沉静下来的子慕予,慢慢把握住了主动权,眼中渐渐露出了原有的机锋。
“你不该对我用相同的把戏。当初你语里话里都在暗示我有不同寻常的身份,又借沈清他们的口告诉我我是神皇帝姬,好让我误以为自己就是,将我露在门面上,给庄琬瑢做替身。”
子明静静地看着她,并没着急插话。
他陷入回忆之中,想起曾经在凤凰坳里生活的点滴。
若是较真,他这一生真没有过多少快乐的时光。
凤凰坳那六年,似他无意中开辟的第二个时空,他有着不一样的身份和角色,他只需要做好一个孩子的父亲。
虽不想承认,他入戏了。
庄琬瑢说得对,他对子慕予确实有恻隐之心。
这份恻隐之心,便是入戏的后遗之症。
他断了自己一指,毁了自己大半道行,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住子慕予?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点保护之意?
这几年,子明从不敢深问自己的心。
“我想,你应该也猜到了我已经对自己的身份存疑,所有又想用另外一个谎言来控制我。”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让庄辰殊出动侍神卫,联合国子书院的学生一起,就是想将我逼至绝境,好让我在慌然之间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一个蛇妖。”
“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心甘情愿地继续做你们的棋子,或者,最起码,能短暂让我困于谜团之中,好让你顺利从我身上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子慕予道。
“厉害,是我小看你了。”子明道。
“不是你小看了我,是你关心则乱。看来,庄琬瑢对你,真的很重要。”子慕予眉毛微微扬起,冷哂之意渐浓。
子明的神情有些恍惚:“至少,我从没想过让你死。”
国子书院的学生是先神洲的未来,是根基。
若不是相信他们只是先将蛇妖抓住,带回焚妖塔处置,而不会立即下杀心,他也不会放心他们与身负「噬魂墙」的子慕予对峙。
而孙鸿硕他们,也是不会在此地对子慕予起杀心的。
庄辰殊的目的只是想得到「君阳」。
要想得到「君阳」,必须让子慕予活着,庄辰殊亲手杀了她才行。
子慕予没猜错,他只是想将她逼至一个狼狈险境,想击溃她对自己的认知,想让她无法太清晰地思考,至少,是短暂地。
只是没想到,多年未见,子慕予不仅聪慧,还拥有着让人侧目的坚韧和狠心。
单凭一条尾巴,就想到了是他设的局。
并且当机立断,顺着他的计划走,配合他演戏,不仅套出了他的话,还反将一军。
这孩子,若真能被殿下收为己用,该多好呢?
可是,殿下似乎容不下她。
而她,是否又会甘于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