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青大老家属院里飘荡着糖醋排骨的香气,三楼东户的纱窗被油烟气熏的泛黄。黄亦玫的那辆奥迪A2在停车场的角落里蒙了厚厚一层灰,前挡风玻璃上积着梧桐落叶,轮毂边缘泛着氧化后的锈斑。
这几年黄亦玫也不知道是抽什么疯,自己的那辆奥迪A2不开了,落在停车场吃灰,盯上了叶晨的那辆哈雷,她惦记叶晨的摩托车已经有些年月了,当初在建筑设计院实习那会儿,叶晨就没少骑它。
不过因为使用年限的缘故,早就不是当初的那辆了,是叶晨看到家里那块京A的摩托牌照扔在那儿怪可惜的,又重新订购了一辆最新款的哈雷戴维森StreetGlide,配上邮箱上“京S.8R666”的鎏金牌照,绝对是四九城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原厂改装了天蝎排气,启动时浓厚的声浪能震的车棚铁皮簌簌作响。每天去到蔓蔓美术馆上班的时候,黄亦玫总会给自己套上那套意大利Dainese的橘色摩托车骑行服,磨砂黑的SHOEI头盔下总会传出闷闷的笑声。
车轮碾过蔓蔓美术馆前六百米长的银杏大道时,金黄的扇形叶片被气流卷起,在排气管喷出的热浪打着旋儿。门卫老张头常说,黄馆长每天人还没到,整个西郊艺术区的梧桐树都在跟着哈雷的声浪颤抖。
此刻的夕阳正将老家属楼的红砖墙面染成蜜色,302室飘出糖醋小排的焦香,叶晨把最后一道清蒸鲈鱼端上核桃木餐桌时,水晶吊顶在六寸的翻糖蛋糕上投下细碎光斑,蛋糕顶上插着“40”造型的巧克力牌,糖霜裱出的玫瑰花瓣还凝着水珠。
老太太一边往桌上摆放着碗筷羹匙,一边对着叶晨在那里碎碎念:
“小叶啊,要我说玫瑰就是被你给惯的,女人骑什么摩托车啊?危险不说,还不能遮风挡雨。去年雨水多,她非骑着摩托跑去怀柔写生,回来发高烧吊了三瓶水,还不长记性!”
叶晨被逗的哈哈大笑,揽着老太太肩膀抱屈道:
“妈诶,这可怪不得我,连你和我爸都管不了她,她又怎么会听我的?瀚林,告诉姥姥咱们家的地位排名!”
黄瀚林的脸上带着一丝坏笑,开口说道:
“我妈排第一,我排第二,闹闹排第三,我爸排在最后!”
叶晨被气到了,用力揉搓了一下儿子的头发,然后说道:
“你个小没良心的,合着我还排在咱家猫后头了?!”
闹闹是黄瀚林五岁那年收到的生日礼物,叶晨三个孩子里最大的白嘉琳送他的,他一直当成宝贝似的。
之所以叫闹闹是因为小猫简直太好动了,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擅长拆家,可即便每次收拾残局的都是黄瀚林,他也一直将其视若珍宝,说是他兄弟都毫不为过。
全家人都被逗的哈哈大笑,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摩托车的轰鸣声,声浪先是闷在小区围墙外像头蛰伏的野兽,转瞬便撕破院墙闯了进来,三层排气管的共振让餐桌上的骨瓷碟叮当作响。
黄瀚林第一个起身,连拖鞋都甩飞了,光着脚丫子扑到阳台,冲到窗户跟前朝着楼下看去,鼻尖在纱窗上压出个小圆印然后兴冲冲的对着家人说道:
“姥姥姥爷,我妈回来了!车灯把林荫道都照成银河了!”
全家人一起起身,迎到了门口,黄亦玫推门进来的时候,大家一起欢呼:
“生日快乐!”
黄亦玫做出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蹲下了身子,捂着胸口说道:
“吓死我了你们!”
叶晨第一个“切”了一声,斜睨着自己的女人,然后说道:
“当初学着骑八百斤的哈雷,都没带见你怕的,现在一个生日快乐你就怕了?蒙谁呢?”
黄剑如频频点头,对着自己的老伴说道:
“一看就是演的,演技太浮夸了!”
老太太气的伸手戳了下闺女的额头,然后埋怨道:
“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黄亦玫哈哈一笑,抱着老妈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然后回嘴道:
“我要是不表现的惊讶一点,也对不起你们的Surprise啊!”
黄亦玫生日的时候,收到了很多的礼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到家的时候,叶晨让黄瀚林去洗澡,自己去到书房又拿出了四件,递给黄亦玫,然后说道:
“这两件是晓荷和芝芝送你的,这两件是嘉琳和叶枫送的,叶枫亲手给你做的音乐贺卡。
现在的孩子手真巧,我记得我小时候买这样的音乐贺卡可贵了,没想到他们已经能手工搓出来了。”
黄亦玫的脸上也不由得绽放出笑容来,叶晨的三个女人里,她和叶晨的年龄是最近的,至于关芝芝和白晓荷,都是名副其实的七零后。
叶晨描述的场景她自然也清楚,音乐贺卡这种东西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极其盛行,是很多学生党的最爱,只不过因为价格昂贵,吓退了不少零花钱不充裕的孩子。
黄亦玫一边拆着礼物,一边对叶晨说道:
“晓荷姐这些年把重心也放到燕京这边了,她经常会带着嘉琳来我画廊坐一坐,陪我喝杯咖啡。
倒是芝芝姐因为在魔都生活时间长的缘故,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上次见到叶枫那小子的时候还是去年中秋的时候呢。
小伙子的个头窜的可真快,十三四的岁数个头已经超过我了,看得出来长大后跟你一样,又是个会钻进菜地拱白菜的主儿。”
被黄亦玫调侃,叶晨倒不至于老脸一红,只是他叹了口气,然后说道:
“现在这小子就已经初见端倪了,他妈跟我说,这小子在学校被那群小姑娘评为校草,每天放学的时候都是一群小姑娘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要不是他妈看的严,我是真怕他把同学的肚子给搞大了。”
黄亦玫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古怪,因为作为一个八零后,叶晨说的这些,她全都经历过。而且那会儿,她还真就差点未婚先孕,幸亏被老妈及时发现并阻止。她拍了一下叶晨,然后没好气的说道:
“姓叶的,我严重怀疑你在跟我搁这儿含沙射影呢,我妈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
叶晨翻了个白眼,对着黄亦玫回怼道:
“还用咱妈跟我说?我跟你可是一届的校友,在学校的时候你就是风云人物了,你的那些个风流韵事闭着眼睛猜都能猜的到。
叶枫和黄瀚林就是你小时候的翻版,用芝芝的话说,那些女孩子送他的礼物,家里的仓房都快要堆不下了,现在连买花的钱都省了。”
黄亦玫不由得笑出了声,因为她那会儿也是这样,每天家里都会收到她的追求者送过来的礼物,现在想想,孩子们只不过是把他们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遭而已,大家都是从叛逆的时候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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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蝉鸣穿过纱窗,与吊扇转动的吱呀声交织成曲。老宅的餐桌上摆着铜锅涮肉,沸腾的白烟在暖黄灯泡下袅袅升起,在剥落的墙纸上投下摇晃的暗影。
庄泰文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印有劳模字样的老搪瓷缸,牛二白酒的辛辣混着麻酱的香气在空气里发酵,儿子庄国栋此时也刚进家门。
自从庄国栋戒去了D瘾,也算是因祸得福,改邪归正了。在叶晨的帮扶下,让他从当初那个在工地上打零工的变成了一个包工头。
因为叶晨本身就是从事建筑设计的工作,所以把他手下的施工队,挂靠在了黄振华的事务所,这些年他也攒下了不少钱,父子俩好歹走出了当初生活的窘境。
庄泰文看着风尘仆仆的儿子,开口问道:
“这么晚了,你吃饭了没?没吃的话坐下来陪我喝两盅?”
庄国栋解开浸透汗渍的工装衬衫领口后脖颈的位置还沾着工地的扬尘,他笑着点了点头。厨房瓷砖的缝隙泛着经年的油黄,他简单的洗漱过后,熟稔的避开漏水的水龙头,在斑驳的调料架上翻找着,给自己也调了一份麻酱。
转身时庄国栋瞥见父亲佝偻的剪影映在磨砂玻璃上,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自己蜷缩在戒D所的角落,窗外貌似也是这样模糊晃动的身影,这让他眼圈有些泛红。
庄国栋要坐下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从自己磨破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彩印楼书,户型图上标注着“玉兰苑8栋1801”,落地窗外能看到新建的湿地公园的全景,他递到了父亲跟前,然后说道:
“爸,这是甲方抵给我的一套房子,你看看怎么样?”
庄泰文戴上了老花镜,看着上面的介绍,然后说道: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啊,好房子!”
庄国栋给爷俩倒上了酒,凑到老爸跟前笑着说道:
“好吧?朝南那间给你!”
“哪个?”
“这个!”
庄泰文看着房子的户型就是一愣,开口道:
“这不主卧吗?”
“对啊!”
庄泰文的记忆不由的回到了当初和妻子刚返城那会儿,分到了杂志社,单位分房,妻子也是把房间向阳的位置专门留给他,让他进行创作的。记忆中的味道与此刻的麻酱香重叠,让他不由得喉咙有些发紧。
庄泰文感受到了儿子的孝顺,老怀大慰,可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老花镜划落到鼻尖,枯藤般的手指划过户型图突然僵住开口说道:
“我不跟你一块儿住,我不住!”
庄国栋无奈的看了眼自己的父亲,然后说道:
“你都多大年纪了,心里没数儿啊?我要是把你扔在这儿,自己跑去住新房子,老邻居们看到了,不得骂死我啊?而且你一个人住在这边,你觉得我能放心吗?万一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我都不知道!”
铜锅里红白相间的羊肉片上下翻涌,庄国栋望着父亲耳后新添的老年斑,想起上周工地电梯故障,自己背着中暑工人爬了十二楼眼前发黑的瞬间。他不动声色的揉着隐隐作痛的膝盖,将温好的酒推到了父亲面前。
庄泰文斜睨了儿子一眼,然后没好气的回道:
“你还有脸说我呢?你都多大年纪了?四十好几的老光棍了,还要跟你爹住一块儿,你心里没数儿啊?我不指望你能传宗接代,但是你终归是要给自己找个媳妇儿啊。”
庄国栋苦笑了一声,现在想想,老天爷还真是特么的公平,当初年轻那会儿,自己换女朋友的时间都是以周来计算。
尤其是在戈兰集团当总监那会儿,漂亮姑娘、风情少妇是主动的往自己身上扑,那时候怕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成为现在的模样,连个媳妇儿都说不上。
庄国栋一边把锅里涮熟的羊肉捞到父亲的麻酱碗里,一边轻声劝道:
“爸,我选这么大的户型,就是为了照顾你方便。”
庄泰文倔的很,他把眼珠子一瞪,开口道:
“我用不着你照顾,我好着呢,就住这儿哪都不去。即便是亲父子也得保持距离,挨得太近了没有个人的私密空间,会憋闷死的。”
庄国栋知道自己一时间怕是劝不动自己的老子了,就好像当初老妈也没劝动他放弃自己的文学梦想,先顾着现实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当初自己成了瘾君子,他怕是还不会去到菜市场摆摊卖菜呢。
以后就只能是多两头跑了,不然真等到哪天,老头子倒在家里都没人知道,那自己可连唯一的亲人都没了。
庄国栋无奈的笑了笑,端起了酒盅,和老子碰了一下,然后说道:
“行,从我小时候你就是满嘴的大道理,我说不过你,反正房间给你留着,你爱住不住。”
爷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庄泰文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问道:
“国栋啊,你现在还在心里怨怼叶晨和黄亦玫吗?”
庄泰文知道儿子多年的心结,如果不是当初在机场的那件事情点燃了后续的导火索,也不会引发一系列的反应。
庄国栋释然的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说道:
“我怪人家干什么?说到底都是我当初孟浪,总觉得这世间的姑娘就该围着我转,我想睡谁就能睡到谁。
这人啊,路走的太顺不一定是件好事儿,这次的教训反倒是让我认清了自己,也看清了身边的一些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挺好的。
再说了,我也没觉得人家做错了什么,换成是谁看到自己的女人被别人骚扰,恐怕都会是当初叶晨那样的反应。
当初我泥潭深陷,要不是叶晨把我送进了戒D所,我这个D虫怕是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了。
而且后来他们小两口也给了我不少的帮助,要是没他们,我恐怕还是个出苦力的呢,哪能像现在这样当个包工头,攒下份家业?”
看着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儿子,现在变得这么沉稳内敛,庄泰文的心里好受了许多。当初庄国栋和前妻在国外生活的那些年,染上了不少的恶习,现在也都消失不见了。他笑着说道:
“国栋啊,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这人啊,不怕他走弯路,就怕他不回归正途。虽然你和叶晨还有黄亦玫当初有过矛盾,但是爸看得出来,这小两口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当时大家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
就像你刚才说的,人生路走的太顺,未见得就是件好事,这会让你在失意的时候,内心承受不住这份打击。现在的你历经风霜,哪怕今后再有什么难事儿,我相信你也会勇敢去面对的。”
庄国栋微笑着看着自己的父亲,以前年轻那会儿,他就总喜欢对着自己絮絮叨叨。只不过当初自己总以为他是在对自己贩卖心灵鸡汤,所以表现的不屑一顾。
直到多年后再次回到他身边,历经磨难,他这才知道父亲对自己说的这哪是什么心灵鸡汤啊?这是妥妥的生存智慧。
此时的庄国栋感觉格外的舒心,他给父亲的小酒盅满上,然后端起来跟他碰了一下,滋溜了一口酒,然后笑着说道:
“爸,别总是聊我的事儿了,也说说你吧。你那个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怎么样了?拍上了吗?”
庄泰文这些年笔耕不缀,总算是有所成就,几个月前,小驴奔腾影视公司联络了他,从他手里买走了一部小说的影视改编权,并且请他当编辑顾问。
庄泰文得意的笑了笑,夹了一筷子羊肉,蘸好麻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压了压翻涌上来的酒意,然后说道:
“指日可待!我跟你讲,我那篇小说可是大IP大制作,到时候再请点大明星,再请个大导演,嘿嘿!”
看着父亲老小孩儿的模样,庄国栋不禁莞尔一笑,捧着说道:
“看来你这版权费没少赚啊。”
庄泰文摆了摆手,一副淡泊名利的模样,开口道:
“钱这东西我没放在心上,不过有件事儿我想问问你,咱这国内拍出来的电视剧,法兰西那边能看到吗?”